赠光禄少卿沈公传

明•徐  渭

 这篇文章选自《徐渭集•徐文长三集》卷二十五，删去了文末的“外史徐渭曰”一段。徐渭为沈炼写传，着重在表彰沈炼的“奇”，沈炼“以奇骛一世”，文奇、政奇、谏奇、戆奇，而重点又在写他的谏奇与戆奇。由谏奇，他得罪了权奸严嵩父子，被廷杖削官；由戆奇，为了国家、民族与人民，他被严党诬杀。由此，作者歌颂了沈炼的不避权奸，一身正气，为国为民，不计个人身家性命，直至被权奸构陷而死的斗争精神。沈炼的形象，就在这一系列被世人视为“奇”的不屈不挠的斗争中树立起来。与此同时，也鞭挞了严党的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。
        光禄少卿，光禄寺的副长官，为皇帝追谥沈炼之号。

青霞君者，姓沈，名炼，字纯甫，别号青霞君。生而以奇骛一世[1]。始补府学生，以文奇。汪公文盛以提学副使校浙士[2]，得君文惊艳，谓为异人，拔居第一。嘉靖辛卯[3]，遂举于乡；戊戌[4]，成进士。始知溧阳[5]，以政奇。御史惮之，卒得诋，徙茌平[6]，再徙清丰[7]。 已乃[8]擢经历锦衣卫[9]，以谏奇。庚戌冬[10]，虏入古北口[11]，抄骑至都城，大杀掠。时先帝仓卒集群臣议于廷，大官以百十计，率媕婀[12]不敢出一语。君独与司业赵公贞吉[13]，历阶抵掌相倡和，慷慨论时事。严氏党执格之，君遂抗声诋严氏父子[14]。又上疏请兵万人，欲出良、涿[15]以西护陵寝，遮虏骑使不得前，因得开都门，通有无便。不报[16]。无何，又上疏直诋严氏十罪。有诏廷杖君五十，削官。 
       徙保安[17]为布衣，以戆[18]奇。当是时，君怀愤之日久，而忠不信于主上。乃削木为宋丞相桧象，旦莫[19]射捶之，随事触景为诗赋文章，无一不慨时事，骂诃奸谀，怀忠主上也。当是时，边人苦虏残掠，而杨顺[20]者方握符镇宣、大[21]，虏杀人如麻，顺不敢发一矢；虏退则削汉级[22]，以虏首功上。君飞书入辕门，数顺罪。顺痛忌之，承严氏旨，日夜奇构[23]君。及甲寅，虏复寇大同右卫，顺计不出前辙，君飞书益急。而君在边久，尝思结客以破虏，或散金募土人豪宕[24]者为城守。保安饥，又散金市远粟，粥僧舍，活万余人。顺谓诸事非放逐臣所宜为，可以判构君，遂与御史巡宣、大者路楷会疏入告君判状[25]。严氏父子从中下其事，弃[26]君宣府市，连坐死者五人。既又驰捕其长子襄，械抵宣府杖系，糜且死[27]。会给事中吴公时来疏上[28]，有诏逮顺、楷，襄得免戍，时丁巳秋月也。 
       先帝始再听谏臣邹公应龙、林公闰等说[29]，悟向者严氏奸罔[30]，斩世蕃西市，夺嵩官，籍其家。再逾年而先帝崩，遗诏录嘉靖以来言事得罪[31]者，君得赠光禄寺少卿，荫子一人。今上立一年[32]，襄复疏父冤，顺、楷坐死。上感君戆，为制文，命省臣祭其墓。

【注释】
[1]骛：wù，奔驰。 
[2]汪公文盛：汪文盛，字希周，崇阳人。正德（明武宗年号，公元1506～1521年）进士，累官右佥都御史，巡抚云南，召为大理卿，道病致仕卒。提学副使，提学道的副使，主掌一路州、县学政的副学官。 
[3]嘉靖辛卯：嘉靖十年（1531年）。嘉靖为明世宗年号，公元1522～1566年。 
[4]戊戌：嘉靖十七年（1538年）。 
[5]知溧阳：当溧阳知县。溧阳在今江苏省。 
[6]茌平：茌，chí。县名，在今山东省。
[7]清丰：县名，在今河南省。
[8]已乃：不久。
[9]经历锦衣卫：掌管锦衣卫吏员及文书出入的官员。 
[10]庚戌：嘉靖二十九年（1550年）。 
[11]虏：指俺答，为明代蒙古鞑靼部右翼土默特万户首领，对明贡掠无常，为嘉靖中一大边患。古北口，在今北京市密云县东北，为长城隘口之一，古代军事要地。 
[12]媕婀：ān ē，没有主见，依违随人。 
[13]司业赵公贞吉：司业，国子监司业，为监内副长官，掌儒学训导之职。赵公贞吉，赵贞吉，字孟静，内江人。嘉靖进士，官至礼部尚书，文渊阁大学士。 
[14]严氏父子：指明代权奸严嵩及其子严世蕃。严嵩（1480～1567年），字惟中，号介溪，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奸臣之一。江西分宜（今属江西）人。弘治进士，授编修。嘉靖中，任武英殿大学士。严嵩任内阁首辅近二十年，独揽大权。凡有陈述时政者，皆斥戳杀。文武官吏如夏言、曾铣、张经、杨继盛等，劾他有十大罪，皆被杀。御史邹应龙、林润相继弹劾严氏父子，严嵩终被革职，家产被抄没，不久病死。严世蕃（1513～1565年），号东楼，严嵩之子。严世蕃不是经过科举走上仕途，而是借他父亲的光，先入国子监读书，后做官，累迁至尚宝司少卿和工部左侍郎。
[15]良、涿：指今北京良乡和河北保定涿州市。 
[16]不报：没有得到回复。 
[17]保安：新保安，明代保安州地，今河北省怀来县新保安镇。明代时，雷家站（后改名新保安）属保安州所辖。“土木之变”后的景泰二年（1451年），保安州治曾迁移至新保安。以后又将州治迁回涿鹿城，新保安设卫，隶属于保安州。清代康熙三十二年（1693年），新保安始属怀来县。  
[18]戆：zhuàng，刚直。
[19]旦莫：早晚。莫同暮。
[20]杨顺：严嵩党羽，时总督宣大。
[21]握符镇宣、大：握符，原指即帝位。符，指帝王受命于天的符命。本文中指掌握兵权。宣大，分别指宣府镇和大同镇，均为明代九边之一。
[22] 汉级：汉人首级。
[23]奇构：挖空心思设计陷害。
[24]豪宕：豪放而不受约束。
[25]路楷：汶上人。严嵩党羽，由进士累官至户部主事，坐贪纵削籍，后被劾论斩。判状，判决书。
[26]弃：弃市，问斩。
[27]械抵宣府杖系：架刑具押送到宣府用木杖打后关押。糜，糜烂。
[28]吴公时来：吴时来，字惟修，仙居人。嘉靖进士，擢刑科给事中。
[29]邹公应龙、林公闰：邹应龙，字云卿，长安人。嘉靖进士，擢御史，以弹劾严嵩父子闻名。官至兵部侍郎，巡抚云南。林公闰，林闰，《明史》作林润，字若雨，莆田人。嘉靖进士，进南京监察御史，刚毅敢言，劾严世蕃，使戮死西市。官至右佥都御史，巡抚应天诸府。 
[30]奸罔：欺诈诬罔。
[31]言事得罪：进谏论政获罪。
[32]今上：指明穆宗朱载垕。

【译文】
       青霞君，姓沈，名炼，字纯甫，别号青霞君。一生以奇驰名。最初补选为绍兴府学生时，以文笔称奇。汪文盛以提学道副使的身份考核浙江学子，看到沈炼的文章不禁为文辞华美所震惊，称他是奇异的人，选拔为第一。嘉靖辛卯年（1531年），沈炼在乡试时考中举人；嘉靖戊戌年（1538年），考中进士。开始在溧阳当知县，政绩令人称奇。御史忌恨他，最终他被诋毁，调任茌平知县，再调任清丰知县。不久被提拔为锦衣卫经历，以直谏称奇。嘉靖庚戌年（1550年）冬天，俺答侵入古北口，劫掠的骑兵到了都城，大肆烧杀抢掠。当时先帝仓促召集群臣在朝廷商议，大官们有百十来个，大都没有主见，不敢说一句话。只有青霞君与司业赵贞吉登上台阶，击掌倡议并相互赞同，情绪激昂地论说危急的时事。严氏党羽执意阻挠他们，青霞君于是大声谴责严嵩父子。又上奏疏请求一万士兵，打算出良乡和涿州，到京城西面保护皇陵，拦截敌人骑兵使他们不能前进，就能打开城门，方便交换有无（恢复正常秩序）。没有得到任何答复。没过多久，青霞君又上奏疏，直接指出严氏十项罪状。皇帝下诏在大廷杖打青霞君五十下，削掉官职。
       他被贬到保州安成为平民百姓，以刚直称奇。那个时候，青霞君心怀激愤的时间很久了，可是忠心不被皇上相信。于是削木材做成宋朝丞相秦桧的样子，从早到晚射击捶打它。遇到事物看到景色就作诗写文章，没有一篇不感慨时事、斥骂奸诈谄媚的人、心怀念忠君报国的。就在这个时候，边地的人民苦于敌人残害掠夺，而杨顺掌管宣化府和大同府的兵权。敌人杀人如麻，杨顺不敢发射一支箭。敌人退去后杨顺就削掉汉人的首级，冒充敌人的首级向皇上邀功。青霞君飞速传递书信到辕门官署，列举杨顺的罪过。杨顺非常忌恨他，迎合严氏的意图，日夜挖空心思设计陷害青霞君。等到甲寅年间（1554年），敌人又侵犯大同右卫，杨顺的计策跟以前一样，青霞君飞传书信更加急切。青霞君在边地很长时间了，曾经想过结交豪侠人士来攻破敌人，有时拿出金钱招募豪放不羁的本土人守卫城池。保安州闹饥荒，他又拿出金钱到很远的地方购买粮食，在寺院熬粥，救活一万多人。杨顺说这些事不是被放逐的大臣所应该做的，可以用它来罗织青霞君的罪。于是杨顺伙同巡查宣化、大同的御史路楷一起上奏疏，状告青霞君有反叛行为。严氏父子在其中挑拨这件事，使得青霞君在宣化府被问斩，并有五个人连坐判死罪。既而又紧急捉拿沈炼的大儿子沈襄，架刑具押解到宣化府杖打后关押起来，身体糜烂得将要死去。适逢给事中吴时来奏疏皇上，得到皇上诏令逮捕杨顺、路楷，沈襄才得以免去戍守边疆，那是丁巳年（1557年）的秋天。
       先帝开始一再地听取谏臣邹应龙、林润等人的谏言，明白了以前严氏欺君罔上的罪行，在西市斩杀了严世蕃，剥夺了严嵩的官职，抄没了严氏的家产。过了两年先帝驾崩，先帝遗诏录用嘉靖以来因进谏论政获罪的人，青霞君得以被追赠为光禄寺少卿，荫封一个儿子。当今穆宗皇帝登基第一年（1567年），沈襄又奏疏父亲的冤案，杨顺、路楷被判死罪。皇上有感于青霞君刚直，为他起草祭文，命令行省长官代祭青霞墓。